2009年12月16日

繪畫,如何會話?

文/黃建宏(北藝大助理教授,藝評家) (典藏 今藝術207期2009年12月號)


從兩年前新一波藝術市場的契機開始,市場機制的重新活絡下,出現了大量的展覽空間和展覽,在這個新興的舞台上,一個模糊的印象隨之而起,亦即「平面」的浮現。這個「平面」包含著影像與繪畫兩個面向,其一獲得藝術象徵上的「當代性」與「媒體正確性」;其二則在畫廊經營者與收藏家的信心中,以「藝博會」的斬獲證明其藝術價值。這個模糊的印象雖然顯得直觀,但也意味著兩個面向間的關係在台灣藝術論述上,從未獲得進一步的釐清與對話。而掌握話語權的美術館與學院,則分別以著國際化和藝術問題,讓影像成為繁殖意義的政治性「載體」,而繪畫則成為失語症「者」。


儘管在這兩年來前後出現了「我未曾遠去——繪畫之離騷」與「弱繪畫」這兩個直接以繪畫做為訴求課題的重要展覽,但無論是「重申在場」或是「另類在場」,卻都在傑出的繪畫作品前面顯得無法進行「會話」;換言之,繪畫之所以自覺其邊緣,並非因為喪失其現實利益與價值,而是在美術館、評論與學院中的三重「象徵失落」。換句話說,繪畫的失語症不只是一種創作型態的本質性表達,也是一種當代藝術政局的「感性分享」結果。在現、當代藝術的發展中,藝術與生活之間的交相趨近,甚至1960、1970年代後的發展,藝術自身的否定性瓦解,使得藝術的表現全然要包含其媒體性的表述,或是其政經結構的揭露。相對於影像而言,繪畫做為描繪個體歷程與主體性再現的內容與問題,若要處理當代藝術語言中逐漸「公共化」(或說「大眾化」)的語言──特別是模擬的身體與主體化或認同—─就顯得困難重重。



個體再現與藝術自身

在繪畫中,個體(包含身體的經驗與意識的體現)的再現,與藝術自身(平面性與框架的美學式壓抑)的呈現,幾乎構成其操作最為基進的核心,亦即「繪畫」不只是一種媒材或技術分類的範疇,而是「人」最為基本的再現行為。但與當代台灣的社會現象和當代藝術媒體性之間,卻出現了下述幾種「不契合」:一、個體與社群的關係不明,社會、歷史、文化的斷裂讓個體無從捕捉確切的社會性,造成思考公共性的障礙;二、身體自身的喪失,當代大量對於身體異化與質變的省思,造成身體自身的失落,令繪畫的身體經驗變得難以確認;三、自我技術的庸俗化,物理性的修養技術取代了原本精神性修養技術的優先性,對於獨特性與崇高性的追求也因而受到壓縮;四、難以逆轉的被動性,繪畫在其指向深度追求的美學式壓抑中,難以回應當代強調的主動性,也凸顯其介入公共性的界限。這些現象與特質,包含身體的擬像與虛擬、社會文化脈絡的制約、生產機制的宰制與空間的公共化等等,都威脅著繪畫性獨有的—─也是「慣有的」—─關於以個體身體介入再現的痕跡、獨特風格語彙的辯證、平面式的時間性記錄和精神性的具象化。



個體痕跡與心理描繪

事實上,「繪畫性」做為現代藝術運動中重要的一個階段,就在於個體得以通過感性與感覺的整配,再現出一個自我主體性如何在當代社會生活中「存有」,這個認知無論是做為普世的「革命」概念,抑或文化啟蒙的隱性「殖民」,在1960年代後邁向現代化的台灣,皆綿密而微妙地同「文人」的個人認同共生繁殖;並於1980年代,在混淆著社會性、藝術性與進步性的空間紛紛出現後,形成將媒材形式意識型態化的前衛運動。然而,「繪畫性」之所以不可或缺,並非在於它做為某種特殊的「媒材形式」,而是它做為再現思考中—─亦即製造「非相似」——最為基進的一環,如潘.禮德(Rithy Panh)在《S21赤棉殺人機器》(S21: The Khmer Rouge Death Machine)中,用繪畫來回溯不可再現的時刻;或是高達(Jean-Luc Godard)在《電影史(事)》(Histoire(s) du cinema)中,大量引用繪畫做為再現歷史思維的「手勢」、或是記錄「episteme」的身體痕跡。換言之,繪畫行為中細緻的個體痕跡與心理描繪,正是對抗資本主義市場邏輯與意識型態政治,極為重要的反殖民手段之一,只是這個潛在的可能性在盲目的國際化與前衛想像之下,於學院的權力關係中扭曲為一種怪異的「失語」、或說「歇斯底里」狀態。「如何會話?」或許必要回到繪畫行為的美學(aisthesis)底蘊,在「諸眾政治」中重新找回其「話題」:一種哈姆雷特機器。


本文源自今藝術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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