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9年10月30日

繪畫,弱乎?

文/潘娉玉

 當代作為藝術工作者/創作者,有一個很大的幸福,就是媒介幾乎是以毫無限制的方式為我們所駕馭。現代、後現代種種藝術思潮的爭辯、衝突、取代或融合的歷程,為藝術不斷挑戰既有疆域的前衛精神立下典範,也為當代藝術開啟全新的發展空間。但這全新的發展空間在當代科技網絡、全球化的影響下,形成一個與過去完全不同的發展模式,當代強調網絡、多元、分享與跨領域。

 回到本次展覽的主題「弱繪畫」上,或許觀眾不禁要問,難道我們還要再一次的回應「繪畫已死」的斷言?當然不是。經過了一百七十年,我們不只知道這句話,不過是來自於學院派寫實畫家Paul Delaroche(1797-1856),在1839年時看到銀版照相發明的感嘆;也理解這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斷言,其實是觀念藝術家及藝評家,為了徹底地探討媒介在藝術上的角色,所提出的策略性議題。不論如何,這感嘆或斷言,在當時的時空背景下,皆有其合理性與必要性。而最為重要的理解卻是,從現代到當代,繪畫已經用它自身辯證的表現表明這是一項「假議題」。而在強調網絡、多元、分享與跨領域的當代,仍以主流、爭辯、衝突或取代的思維,思考繪畫何去何從是過時的;「繪畫已死」的議題,注定要被其他新議題所取代。繪畫必須不斷地面臨新時代的挑戰。

 二十世紀末到新世紀初,我們對新科技數位媒介的興趣,與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,工業革命、機械製造及科學為世界所帶來影響一般,雖然它們所帶來的新世界完全不相同,但似乎有某種平行性的對應現象可提供觀察。人們對新事物的好奇與探索是本性,對於科技數位媒介的美好的期待,也是很正常的現象。但對於藝術領域而言,需注意的是,媒介的本身並非訊息;但媒介確實從物質性/非物質性的載體上,藉由技術及媒介語言傳達訊息。媒介本身並不具自主性,它是被操控的。藝術家透過媒介/載體傳達訊息,觀眾透過媒介/載體接收訊息。科技數位媒介在藝術領域上的發展,也終必須回到其作為藝術的位置上被檢驗,而不能只停留在新媒介/媒體的位置上。繪畫作為歷史悠久的藝術媒介而言,它的階段性議題與科技數位媒介也完全不同。

 此次展覽主題所提出的「弱繪畫」之現象,或許是一個過渡期。但這種過渡,並非以主流/非主流的模式進行。從當代創作者許多創作的實例,已經驗證網絡、多元、分享與跨領域這些的新趨勢,如何在我們當代的生活中被深化,並且深深影響藝術家們的創作。不同媒介之間的關係,不是對立的,各式各樣的媒介在技術或媒介語言上的差異,反而讓創作者有更大的自由發揮空間。

 這次「弱繪畫」的展出,一方面我們看到這些創作者,如何從繪畫的脈絡,面對繪畫本身的時代議題;另外一方面,由於各式各樣影像充斥著我們當代的生活,我們也看到他們的繪畫作品,如何消化這些巨量的時代圖像。藝評家Barry Schwabsky在英國沙奇畫廊繪畫作品合集《繪畫勝利的凱歌》(The triumph of Painting)中以專文〈吞噬自我的藝術-繪畫在圖像的年代〉(“An Art that Eats Its Own Head- Painting in the Age of the Image”)提到:「儘管是攝影教導我們有關圖像的現代觀念,但我們卻是藉由繪畫來完成圖像的內化……繪畫是一個同時消化著差異性與異質性的場域。」(Schwabsky, 2005:009)。這樣的分析,更確立了繪畫媒介在主觀性表達位置上的優越性,而這是許多藝術家所強烈需求的自主空間。在本展覽中,我們強烈的感受到,這些創作者都有這樣的特質。另外一方面,我們當然也不會看見這些藝術家,一副要和攝影或科技數位媒介宣戰的樣子;相反的,他們不論在創作或是工作休閒餘暇,攝影或科技數位媒介和畫畫一樣,都是這些藝術家們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。

 從22歲到39歲來自台灣、日本、韓國與美國的十五位參展者,包括王亮尹(台灣, 1979-)、王姿婷(台灣, 1987-)、邱建仁(台灣, 1981-)、許尹齡(台灣, 1987-)、黃海欣(台灣, 1984-)、黃華真(台灣, 1986-)、黃嘉寧(台灣, 1979-)、范揚宗(台灣, 1982-)、田葆昌(台灣, 1982-)、蔡依庭(台灣, 1981-)、山謬‧亞當斯(美國, 1980-)、崔娜利(韓國,1983)、班哲明‧史瓦羅‧杜克(美國, 1977)、長谷川雄飛(日本, 1980-)、羅伯‧柯洛米斯基(美國, 1970),呈現了這次多元化的繪畫展出。


現實/非現實的旅程

 與其說王亮尹畫作裡的甜點是主題,又不如說是圖像性的媒介來得恰當。畫作裡甜點的圖像,總是挑動起我們的慾望。在她畫面裡,所有的造形色彩,看起來都象徵著美好事物。但在某一刻,美好的顛峰瓦解,速度快得讓人措手不及;在色彩滴流的交融中,這些所有的造形色彩又向美好事物流動而去;彷彿混合著無盡的追尋,無盡的挫敗加上無盡的勇氣。她畫作上暢快淋漓流動的顏料,似乎承襲自抽象表現主義,而她甜點的圖像,卻在具象與抽象之間不斷的遊戲著、不斷地流動著……。

 邱建仁的畫面則是以影像敘事的詩意空間。生活對他而言,就像是由一連串平凡影像所構成的流動故事,他嘗試將這一幕幕的影像,以重疊的方式在畫布的二度空間裡述說。時間的序列在影像的重疊,以及繪畫性的塗寫之間構成;一幕幕的影像,像是一個個片刻。生活的敘事永遠迂迴的行進著,包括可見與不可見的、包括完成或未完成的,包括詩意與慾望的,也包括瑣碎與平凡的。

 對於王姿婷而言,生活所有的圖像,所有的訊息,是碩大而虛擬的串流。繪畫的行動使微弱的訊息浮上檯面;繪畫的行動使氣游若絲的圖像,被賦予肉身。她畫了自己,她畫了所有的人,是誰,也都不是誰。繪畫是一連串行動的歷程,而這行動只是為了繪畫自身。

 美國藝術家山謬‧亞當斯從事件、文學、行旅以及文化現象當中,觀察、演繹所有他所感興趣事物的「陰影」,以及它們流動的狀態。「陰影」是隱喻,陰影一方面給予我們事物的輪廓,但它缺乏細節,又隱藏著許多的秘密。他的畫面由有機的抽象與具象或半具象的圖像所構成。他更加關切的是如何在他的畫布上,表達某種當代的普遍性氛圍-探討不安的、無條理的以及荒誕的現象,以及這些事物為他在畫布上所再現、詮釋的姿態與繪畫性流動的意義。

 乍看黃嘉寧的作品,似乎銜接著德國藝術家傑哈.利希特(Gerhard Richter)對攝影-繪畫(photo-painting)辯證的意圖─攝影的圖像作為現成物、視覺經驗被放在客觀位置上的可能,以及具象圖像與抽象圖像之間的曖昧性等等的議題上。但攝影與繪畫之間辯證的問題,幾乎已經在Richter作品裡完成。藝術家黃嘉寧更感興趣的是攝影圖像訊息的內容,她似乎想要透過繪畫的歷程,發掘攝影圖像重新被閱讀的可能性,並且在繪製的過程中,探索並植入主觀性的感受。

 翱翔不僅僅是許多人童年的夢想,它也是人類集體的夢想。儘管透過飛行器飛翔,對於人類而言已經是美夢成真了,但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常常飛行。范揚宗的作品將觀眾帶入飛翔的視野裡。面對他的作品時,觀眾往往覺得他們像是坐在駕駛艙裡一般。但這即將展開的旅程,卻不是現實的旅程,好像電動玩具一樣的儀表板、窗外的景色,都暗示著這想像旅程的獨特性。范揚宗的繪畫語言,也極為有趣,抽象與裝飾性的圖案,以混搭的方式構成畫面,帶來饒富趣味的想像旅程。

 美國藝術家羅伯‧柯洛米斯基更純粹的將畫布視為一個特殊的表現空間,畫布是任何旅程的開始與歷程;一個抽象/具象的、感性思維探索的空間。他的作品似乎混合抽象表現主義與德國表現主義,在他〈肖像〉以及《頭》的系列作品中,隱約可見的頭或肖像從有力的顏料表情浮現出來,使畫布成為藝術家感知遭遇現實與視覺探險的場域。


以畫布為劇場

 田葆昌他不畫漂亮的人,也不畫快樂的人。在咖啡館裡的角落坐著,他總能冷眼看出,那一個個背著各種無形包袱的人。他安靜地畫著這人生現實的劇場,他不用巨大的畫布,只用小小的速寫簿,就像我們所存在的現實那麼渺小。但是他的作品還有一種對於渺小的自在,好像在他人生劇場裡的人們,都會這麼說著:「好吧!我們就這樣好好的活著。」他的素描總會讓筆者想起張楚《孤獨的人是可恥的》(1994),那種渺小與驕傲混合在一起的情操。

 蔡依婷的作品描繪著家庭劇場。平凡的家庭成員,在她的筆下成了戲劇張力十足的演員。家庭往往是我們最容易卸下心理防備和武裝的地方,演員們甚至不知道鏡頭和導演的存在,自顧自地逼近畫面或跑出鏡頭外。每一個眼神、姿態與互動,都牽引著一觸即發的情緒/情感;情緒/情感從尋常/不尋常的肢體動作中洩露,並在蔡依婷細心經營的、留白劇場裡演出。

 黃華真繪畫關注的焦點也是以人為核心。從家人朋友開始,擴及她對個體差異性、共同性,以及關係性的探討。從個體與個體之間,不斷比對探索的過程當中,黃華真試圖認識自己、尋找個體所在的位置,以及個體在時代的面貌。她以厚塗的壓克力彩肌理,描寫臉孔或是肌膚,好像要將差異性一步步的減低,終而形成某種具有共同性質的「像」。在此同時,個體的差異也吊詭地在這樣的過程中同時被突顯。

 許尹齡的「莊園」,使我們想起社會學所談的烏托邦-那不可能實現的完美理想國,如何成為檢測人性的模型?在她的莊園裡,家具是細緻清楚的,人的面貌卻是模糊的。好像無論怎樣周延的理想設計,都不能將複雜的人性表達於萬一。她的目的不在於談論「莊園」或烏托邦可能/不可能的實踐,而是將娃娃屋一樣的「莊園」,變成折射人性的鏡子,探討我們存在的狀態、社會以及虛幻的價值模式等等之間的關係。

 班哲明‧史瓦羅‧杜克畫布裡的「世界」,則是回應於真實世界的超現實綺想。他對他所描繪的世界,提出一些問題:「在我的繪畫中這世界是如此嗎?」、「在作品中這世界是這樣的嗎?」或者是「我在這世界裡?還是世界存在於我之中?」這使人想起莊周夢蝶的況味,現實/超現實和自我之間處在相對性認知的位置上。Duke以幽默的姿態,投入自我認知探險的旅程。

 黃海欣試圖從生活或媒體公共性的圖像裡,挖掘「身體語言學」所洩漏的秘密。所有精心設計的攝影圖像裡,人們的肢體語言都傳達著不同層次的訊息。她試圖突顯這些不同層次訊息,彼此相互矛盾或空乏的荒謬感,那是一個徒勞的身體劇場。

 韓國藝術家崔娜利從美乃滋與番茄醬標籤上,獲得了分別代表不同性別的人物圖像的靈感。他思考著,我們的裝扮與行動,似乎取決於某個相對應夥伴角色,以及兩者之間的互動與關係。於是他創造兩個彷彿是代表兩性的角色在他的畫面中,以趣味輕鬆的方式呈現兩者充滿想像力的表演關係與互動關係。

 日本藝術家長谷川雄飛的作品所關注的,是人性在極端的野性(未經教養的本性)以及其儀式性(經過文化教養)的兩端之間流動的狀態。明艷而大膽的用色,揉合著暗色系色彩對比的使用,粗獷不假修飾的筆意,充滿自然狂野的力量,好像這兩端的力量正在畫面中,處於交戰不歇的進行式狀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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